那个像父亲一样的人
我5岁那一年,第一次见到了他,也许之前也见过,只不过我不记得了。
他个子不高、那时候很瘦却将脊背挺得很直,不像大多数农村人佝偻着腰;他总是背着一个很旧很旧的皮革小箱子,上面有个刺眼的红色十字;他脸上不常有笑容,但却能感受到他的和蔼,我看到他的第一眼就感觉很像我父亲,慈爱而温柔,连打针都不疼。
10岁之前,我见过他很多次,有时候是父亲背着我去,有时候是自己走着去,好在路也不太远,就一公里左右的距离。后来身体素质强了些,才不常去光顾他那一间小小的诊室。
记忆中有好几次,深夜,他急匆匆赶到我家里,然后从他那印着刺眼红十字的旧皮箱里拿出一些亮晶晶的“夹夹”、雪白的棉花,沾上一些黄色或褐色的液体,然后在我臀部上或者是其他什么地方抹来抹去……然后,母亲总是要给他煮两个鸡蛋,白开水里两个雪白的水煮鸡蛋,极奢侈地放了许多糖,我馋得直咽口水,但气氛里总有一种严肃的压迫感让我不敢表现出我的馋。
生产队里的邻居,总是因为一些鸡毛蒜皮的“大事”而吵架,母亲是这方面的高手,基本上总能吵赢,当说起生产队里的一些她不喜欢的人,她总是有足够多的事例来证明对方是个“坏人”,哪怕是多年前的事儿,她都记得清清楚楚,可以一五一十地讲给我听,但独独对于他,母亲从来都只是说他的好话,说他如何技术高明,如何随叫随到,如何不计报酬,如何面慈心善等等……
17岁以后,我去了遥远的重庆上学,后来在璧山工作17年,又在来凤街道工作5年,辗转到河边镇工作3年半,终于在去年回到正兴镇又看到了他,此时我已经46岁,他已经75岁。
他还是乡村医生,还是奔波在田间地头为群众看病,还是亲切而和蔼。50多年的行医生涯,似乎从未改变他的读书人气质,仍然文质彬彬,随时穿戴整齐,除了变老之外,没有任何改变。
母亲同大多数附近村民一样,仍然在出现病痛的第一时间想到他,他仍然像多年前一样耐心细致,一些小毛病,他照旧使用50多年前的处方,到今天仍然能药到病除;他常谦逊地说:“常见病而已,看得多了,也就熟了,不考验技术!”但这多年的沉淀,不就是技术吗?
由于工作原因,我常常去他家里叨扰他,他还是像以前一样和和气气,让人倍感亲切,我很愿意跟他聊多年前的事儿,但他似乎并不怀念那时候,倒是很愿意跟我说现在的状况。
那时候,他主要用中药,不是因为他学的中医,只是因为中药更便宜,他说那时候的人,大家都穷,一副中药几毛钱都有人给不起,所以那时候有好多中药都是他自己种或者到山上去采!
我记得一个方子,那时候很馋,常常遇到一点好吃的就忍不住吃到“隔食”,就是吃多了食物导致的消化不良,打嗝闷酸甚至呕吐还发烧,就用他说的“方子”:三五根马蹄草根,洗净生嚼,五分钟见效,十分钟好转。时至今日,我仍然在给孩子们用这个方子。
还有一个方子,农村孩子不太爱清洁,常出现尿频尿急的情况,猜想就是尿路感染,他又跟我传授了一个免费的方子:找十来颗陈年的豇豆种子,洗净生嚼,立马见效,两次痊愈,这是我亲身体验过的方子,亲测有效!
诸如此类有明显疗效的方子,他却连一分钱的诊疗费都没收。
但现在他已经不常用此类处方了,一是因为现在的人多不认识什么叫马蹄草,二是也不容易找到陈年的豇豆种子了,更多的是用藿香正气液或健胃消食片之类的药物。他说,用正规的药品更安全,效果也更好!当然,我想现在的人们不再像当年那么贫困了,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!
关于药品种类,他说,那些年的药品品种非常少,每年最多去两次朝天门或荷花池进货就能使用一整年。但现在,药品都从卫生院购买,然后零利润卖给群众,日常使用品种就有300种以上,不用再舟车劳顿去朝天门,要什么品种卫生院都可以帮忙采购,既方便了村医,也方便了群众。
他的小儿子现在已经硕士研究生毕业,在人民医院工作,也算是子承父业了,他甚是欣慰!他说,现在就诊量比那些年少了很多,主要是近些年政府大力推动公共卫生事业发展,大家的健康水平都提高了,少生了很多病,另外交通也方便了,稍大一点的病都去了卫生院或者更高一级的医院。
很多年前,在他门前,曾经挂过这样一幅对联:但愿世间无疾苦,宁可架上药生尘!
他家的院坝边上,原来种中草药的地方,现在早已海棠盛开,一如多年前的场景,红得鲜艳欲滴。
岁月有痕,都深深镌刻在群众心底最柔软的地方……